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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章 白鷺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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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江煙樹四月中,紅香散,碧流東。

洛水盡處餘脈,正是隱蒼江。靜流暗湧,波瀾不驚,宛如青瑤積韻,翠玉沈凝。晨光輕緩,春和景明,恰是一日最美之刻。

朝陽初起,映出江上一葉輕舟。船頭漁家迎風而眺,似在分辨兩岸路程。

朗日金光,灑上舟上烏篷。傾城站在船尾,略略壓低頭上鬥笠,走到竈前,俯身向爐下添了幾塊柴炭。爐間輕煙徐徐,粥米翻漿,魚片如雪,溫香暗溢,正在煮著一缽鱸魚粥。

傾城察看兩眼,見缽中魚粥尚須火候,便直起身來,收起梢頭晾曬的幾件衣物。眼眸回轉間,不經意望見一旁舢板上放著的那支雙管羌笛。展昭與她那日自隱蒼渡沿溪而下,緩緩徐行,至今已有月餘。每日晚間舟中閑話之餘,展昭偶爾也會隨意吹奏一兩支笛曲。

她放下手中物什,拾起那支羌笛,心中若有觸動,緩緩將笛孔湊近唇邊。

笛音漸起,試探間斷續傳出,不過數聲,便靜了下去。

湘簾一卷,展昭從船頭穿艙而過踏入船尾,卻見傾城手中握著那支羌笛,闔目倚在船舷,眉心緊蹙,雙頰蒼白,似有痛楚之意。

他心中一驚,連忙上前扶住她肩頭,沈聲問道:“怎麽了,可是有什麽不適麽?”

傾城緩緩呼吸,張開眼睛,向他淡淡一笑:“我方才試著吹這羌笛,不過才吹了幾聲,便覺得頭昏,也不知是何緣故?”

展昭見她容色漸覆,心緒一時稍緩:“你有所不知,這雙管羌笛比起中原單笛遠為消耗氣力,本就多為塞外男子吹奏。你本不谙熟運氣之法,乍然一試,難免如此。”

傾城擡手將羌笛放入展昭掌中,淡淡道:“可見我與這笛子無緣,物歸原主,才是正經。”

展昭見她神色間透出一絲黯然之意,慰聲道:“天光漸長,你若是覺得煩悶,等一會到了前面鎮上,我去買一張琴給你。”

傾城搖頭一笑:“聽風是雨,何必小題大做?前幾日那些魚獲,今日若換了銀子,還是去買急用之物才好……現下想來,我這次出來,本應該將那玉壺冰帶在身邊才是。那張琴七弦之音,泠泠高遠,令人實在難以忘記……”

展昭在一旁靜靜道:“你如此說法,我卻不敢茍同。”

傾城一怔,側身望向展昭。只見他眉宇沈凝,緩緩說道:“這世上之琴,你俱可彈得,但那玉壺冰,我卻不願你此生再碰它一遭。”

傾城怔忡片刻,忽地明白了他語中之意。她強忍唇邊笑意,淡淡道:“沒想到,展大人一身君子氣度,但若論起胸懷,也未見得有多麽開闊。”

展昭微微笑道:“這舟中早已不再有什麽展大人……更何況,縱是君子,亦有自珍之物。我對旁事俱可開闊,對此事卻是開闊不得。“

傾城瞥他一眼,搖頭一笑。

她放眼四顧江面,忽地眼前一亮,似是看到了什麽,起身脫下木屐,站上舟尾橫木。那橫木寬不盈尺,她長發束髻,布衣赤足,青帶纏腰,一眼望去,竟似個漁家少年。

展昭微微一驚,上前隔空扶住她手臂:“你這是做什麽?”

傾城微笑不答,淩波危立,擡手護在唇邊,向身後半空吹出一聲長長哨音。

哨音宛轉低回,三四只白鷺倏忽間滑翔而至,悠然長鳴中,羽翼舒展,俱都落在船舷上。傾城淡然一笑,走下舢板,從一旁木桶中揀出一捧青蝦,逐只拋向白鷺餵食。白鷺曲頸相銜,競相啄食,偶爾揚起羽翅,昂然而鳴。

展昭搖頭嘆道:“昨日我忙了半日,才釣來這些青蝦。沒想到來得不易,去得卻是輕松……”

傾城餵食一巡,揮袖間將白鷺驅散。她重又踏上木屐,回身道:“世間之事,有舍有得。你可知道,水禽之中,白鷺性情最為孤傲,極少與人親近。如今它們肯一喚便來,實屬機緣難得。不過幾尾青蝦,你又何必心痛?”

展昭淡淡笑道:“這些白鷺臨舟而落,絕非為了這些青蝦。”

傾城挑眉奇道:“哦,那又為何?”

展昭忍笑道:“你難道忘記了那年在汴京看過的水傀儡麽?這小舟看似尋常,卻暗藏風華絕代,當日沈魚,今朝落雁,道理俱是相同。”

傾城微一嚙唇,搖頭喃喃道:“孺子不可教也,再與你多說,也是白費氣力。”

她將衣袖卷至臂間,以清水洗了手,息微竈火,從缽中舀出兩碗魚粥。展昭早自舢板下翻起條案,接過粥碗置於案上,灑上些晶碎細鹽,與傾城在兩側對坐。

傾城將鹽粒在粥中調勻,輕輕吹拂,以待粥米涼卻,擡頭問道:“前面市集還有多遠?”

展昭舀起一勺魚粥,淺嘗一口,說道:“從這裏順流而下,再有兩三裏,應該便是雙溪鎮了。”

傾城道:“雙溪鎮……如此說來,豈非是到了水流交界之處?”

展昭點頭道:“不錯,雙溪鎮便是隱蒼江盡頭,鎮後兩溪匯聚,向東可通往汴水,向南數十裏便是漢水支流。”

他擡起頭來,微笑道:“我們今日在集市上采買合用之物,晚間可在溪彎歇息,明日一早便可南下……依我算來,縱然是緩緩而行,不出一月,也必然能到彭蠡……那裏煙波浩渺,風月無邊,正是消夏盛地。”

傾城不語,只是緩緩點頭。她與展昭一時食畢,清洗整理一番,已近巳時。展昭在艙後搖櫓,木舟徐前,緩緩行近鎮前石渡。

這雙溪鎮雖不甚大,但因地處兩水交匯,倒也頗為繁華。客船漁舟,參差交錯,竟有數十條之多。岸上人影往來,喧嘩笑語已可耳聞。展昭將船泊在幾條漁舟之間,將船頭纜繩在渡頭木樁上牢牢縛緊。

他將拖網從船側水中提起,將網中三四十尾活魚俱都倒入船頭竹簍。魚兒乍出水面,彼此碰撞一處,在簍中劈啪作響。

展昭將竹簍蓋緊,用繩索捆縛紮實,回過頭來,恰見傾城從艙中步出。

他向她淡淡一笑:“我這邊已收拾妥當,我們這便上岸去罷。”

傾城卻搖頭道:“事到如今,我已不想再見外人。你去便好,我留在舟中等你便是。”

她見展昭面色微凝,一笑又道:“我留在這裏,渡口若有變故,也好有個照應。如今這船已是你我身家所在,萬萬不可再有閃失。”

展昭站起身來,靜靜望入她眸中:“你說的,可是實話麽?”

傾城迎向他目光,淡淡道:“我便在這裏等你,你一日不回,我等一日,十年不回,我等十年,如何?”

展昭身軀一震,未料到當日與狄青之語竟被她所知。他心中萬般纏雜,一時竟哽住了喉嚨。

傾城方才不過隨意一語,此時擡眼望見展昭面上神情,心中暗生悔意。方寸之間,他二人默默相對,一時無語。

半晌,展昭呼吸一聲,擡頭微笑道:“也好。除卻柴米油鹽,你若有什麽所需之物便告訴我,我一並采辦回來。”

傾城點了點頭,從懷中取出一紙長箋,遞向展昭身前:“我一早起來便已寫了下來,你將這張便箋帶在身上便好。”

展昭伸手接過,目光匆匆一覽,見上面細細密密,先是寫了二三十味草藥名稱。他喃喃而讀,不由眉峰微揚:“……白芍、天麻、黃岑、龍膽、細辛、川芎、玄參……這兩岸沿途,藥鋪隨處可見,你若需何藥,信手可得。何況舟中潮濕,容易黴變,你現下何必要買這許多藥材?”

傾城微微蹙眉:“你我二人,究竟是誰更通醫理?這些俱都是北地藥材,南邊藥鋪也不知有無存貨。現下買些,總是有備無患,你又何必如此啰嗦。”

展昭搖頭不語,再往下看時,更感驚奇:“……苧麻繩索十丈、鋼針三百支、鐵鉤十支、鋼錐十柄、釘錘兩柄……”

他擡頭望向傾城:“方才那些藥材倒也罷了,你現下要這些物什又有何用?這單子一眼望去,哪裏像是姑娘家所需之物,倒像是鏢局的做派……”

傾城眉頭一緊,上前將那長箋奪手收回,截口道:“當日愚犬臨街,向純陽先師當身而吠,可見好人難做,古今皆然……我一番心思,到頭來俱是白費辛苦。這箋子還我,再不須煩你半分。”

展昭見她惱了,連忙笑道:“好,算我方才一時不解,口不擇言。這些究竟是作何用途,還請呂姑娘明示。”

傾城背轉身去,面上忍不住一笑,卻仍故意冷冷道:“近幾日來,你每日所獲,多是鱸魚,齒鰭尖銳,易傷漁網。我見你一連幾夜,補網直到子時,實在是擾人清夢,便想起昔年曾見過江上捕魚人以無數彎針相綴苧麻繩制成漁網,俗名喚作迷魂陣,用時以鋼錐刺入船舷兩側結系,以免傷了船家手臂。這千針網堅實耐久,想來正合捕鱸之用。我本是一番好意,沒想到有人卻全不領情……”

展昭轉到她面前,含笑道:“原來如此。我本以為自己眼界也還算開闊,沒想到與你相比,竟有井蛙之嫌。若是不聽你說明,墜入那迷魂陣的,不是那些魚兒,倒是我了……你且將那便箋給我,我賣了魚便去街上一一采買,再不多話了。”

傾城卻避開他目光,悠悠道:“你此時後悔,已然遲了。”

展昭搖頭一笑:“無妨,我方才讀過,便已記在心內了。只是除了方才那些之外,你可還要什麽別的麽?”

傾城瞥他一眼,淡淡道:“鏢局門下,有這些便已足夠。那些姑娘家所需之物,縱是你買了來,我也無福消受。”

她眼波流轉,若笑若嗔,展昭靜靜相望,忽覺情思難抑,俯下身去,一吻輕印在她唇上。

此時渡口上人來人往,俱在近前。傾城萬未想到他竟有此一舉,怔忡之間,竟未及閃避。待她回過神來,展昭已輕笑一聲,將她放開,俯身背起魚簍,轉頭登岸而去。

傾城擡頭環顧四周,幸好似是無人留意方才情形。一時間,她暈滿雙頰,心間既是甜蜜,又是苦澀,獨自站在船頭,心內百轉,竟怔怔落下淚來。

過了半晌,她長嘆一聲,回到艙中,緩緩整理了二人晾曬衣物,又將舟中灑掃一凈,閑閑坐在船尾,將木桶中所餘下的青蝦細細剝殼挑線,一一清洗幹凈,以黃酒青鹽浸漬起來,置於艙下陰涼處。

春日輕緩,不覺已過午後。她不見展昭回來,自覺並無胃口,便也未準備午飯,只是烹了些茶水,執杯坐在艙內出神。

狹狹一艙,窄窄兩榻。連日來二人每夜隔榻而臥,安然無擾。此時茶香淡淡,盈滿一艙,靜謐生芬。

忽然之間,聽見外面似乎一陣喧嚷。傾城心中一動,起身步出艙外。只見渡口上站了四五個官差服色之人,似是鎮中衙役,領頭一人站上石階,揚聲道:“舟中船家都出來,老爺有話宣講!”

不過片時,左右船只中漁家便俱都出來站在舟頭。只聽那衙役高聲道:“你們聽著,從今以後,你們若要在鎮上販魚,須得先到鎮衙批了販魚狀令,若是未得狀令便去魚市交易,均按私販羈押論處!你們可都聽明白了?”

此言一出,一眾漁家俱都紛紛雜語,一名漁夫問道:“老爺,這兩年不都是先到魚市販魚,然後按賣得的銀錢折算漁稅麽?怎地又變了?”

那衙役冷笑道:“如今不比從前。範相公和韓相公在京中入閣主政,昭告天下,施行新政,其中一條便是重行命令。咱們這裏是漁鄉,捕魚販魚,自然要批狀令,才與新政相合。至於漁稅,該交多少,便還交多少,一個銅板也少不得!這些事情,三日之前渡口便貼出了告示,你們這些糊塗東西,自己也不去看看。今日魚市上便已有人無令私販,現下已被鎮衙扣下了。”

那漁夫急道:“老爺,我們漁家大字不識幾個,你們貼出告示來,我們也不知那上面是如何說的。老爺,這狀令又該如何去辦?”

那衙役不耐道:“鎮衙前便有經辦之人,你們去到那裏,一問便知。聽好了,每日只批十張,去遲了可莫怨旁人!狀令時效以一旬為限,若過了時限,便要重新去批來。”

眾漁家聽到這裏,紛紛喧嚷起來。一名漁婦尖聲道:“老爺,這左近漁船少說也有百條,魚貨本來就是圖個新鮮才能賣出價錢,若是每日只批十份狀令,讓我們這些當家的如何過活?”

那衙役昂然一笑:“鎮衙老爺也體恤你們漁家辛苦。你們若是急著入市,便可以去鎮衙後門,每條船一兩加急銀子,保你們當日便能批出狀令來。”

他忽地面色一板,厲聲道:“聽好了,這新政可是官家頒下的旨意,你們誰要多事,便是抗旨。如何處置,自己好好想想罷。” 不等漁家們再多問,便領了身後諸人揚長而去,只餘下一眾漁家在渡頭舟中怨聲載道,恨語紛紛。

傾城心內波瀾暗起,思忖片時,伸手取了一頂箬笠,棄舟登岸,直入鎮上街頭。她一身漁家布衣,以鬥笠遮住半張面孔,在人群中無人註目。她在舟中時日尚短,一時不慣踏屐疾行,便緩緩走在街邊。

折過了幾條長街,忽見眼前豁然開朗,竟是到了鎮衙門前。只見鎮衙門口左右懸掛了兩幅告示,密密麻麻寫滿條例,想來便是那新政諸法。鎮衙內外人流進出,熙熙攘攘,廝打哭鬧之聲不時傳出。左近街邊沿路擺了十餘張木案,後面俱坐的是刀筆訟師,每張木案前俱圍了些人,說長道短,生意竟是好得出奇。

傾城正在街角默默遠望,不知過了多久,擡起頭來看向天際,忽覺陽光刺目,直灼眉心。她身軀一顫,見幾步之外正巧有家茶棚,便過去尋了張凳子坐下。茶博士見有客來,忙沏了壺茶送將過來。

傾城從袖中取了幾枚銅錢置於案上,打發了茶博士,倚案扶頤,闔目靜息。心中似有千思萬緒,周游回旋,卻一時難斷。

忽然,只聽身前有人靜靜說道:“姑娘看來面善,可要測字算卦麽?”

她微微一驚,張開眼睛,卻見面前站了個老者,一身卦袍,手執雲幡,面容清瘦,似曾相識。她怔住半晌,失聲道:“柳先生,是你?”

這意外重逢的老卦師,竟正是傾城當年在襄陽天香樓內結識的柳永!

柳永淡淡一笑:“數年不見,姑娘別來無恙?”

傾城一時感慨萬千,勉強抑制心緒,含笑道:“我不過天涯飄零,先生倒是愈見仙風了……先生請坐,你我茶棚重會,共話流年。”

柳永向傾城一笑,在她對面坐下:“姑娘的故事,老朽這些年來在江湖中也聽到了不少。當年老朽在天香閣與姑娘臨別之語,想必姑娘現下早已解得了其中之意……”

傾城低眉一笑,為柳永斟上一杯茶水,淡淡道:“多謝先生當日指點……如今我不但已找到了先生當年所說之人,而且我亦已知道,能為他衣帶漸寬而終無一悔,果真是一種福分……”

她語聲一頓,擡眉問道:“柳先生,你何時離開襄陽的?怎地到了這裏?”

柳永執杯飲了一口,向她答道:“我一年前離開天香樓,沿漢水北上,四處閑游,蔔卦為生。前日路過這裏,便隨意逡巡一番。我方才本擬去渡口搭船前往許州,未想到卻在這裏遇到了你……”

傾城點頭道:“原來如此。我也是今日初到這鎮上……說來奇怪,不過是個小小漁鎮,衙門左近卻是熱鬧得緊。”

柳永搖頭嘆道:“如今熱鬧的,又何止是這雙溪鎮?你或許不知,上月範仲淹與韓琦回京後,官家昭告天下,頒行新政。首當其沖,便是明黜陟,擇長官。上下官員,必經磨勘方能升任。如今各地州府為顯耀政績已忙成一團,新奇招數層出不窮,卻是苦了百姓。那新政中還有均公田,厚農桑,減徭役等諸法,雖然官家立意本是為了體恤民生,但層層下行,早已變了味道。如今新政尚未滿月,官民爭訟,便已比往日多了數倍不止。這雙溪鎮區區之地已然如此,東西二京,州府重地,更是可以想見……”

他見傾城面色漸漸黯然,便轉了話題,問道:“姑娘這是要往何處去?”

傾城低低嘆息一聲:“借用先生彩雲歸詞中之言,卸雲帆,水驛魚鄉,浪萍風梗,度歲茫茫。”

柳永靜靜道:“人生處處,皆可相逢,說不定何時,老朽還能與姑娘重遇。”

傾城眉間籠起:“先生可是這便要走了麽?也好,匆匆一面,已是奇緣……先生最近可有什麽佳作,能留給傾城作為別念麽?”

柳永搖頭一笑:“詞筆文章,與老朽早已不相往來,但今日相會,或許倒是可以為姑娘測上一字……姑娘請說一字,待老朽為你測來。”

傾城沈吟半晌,緩緩道:“我如今已是水上人家,不如便測這個水字罷。”

柳永擡頭問道:“姑娘想測姻緣,還是福祿?”

傾城緩緩道:“我想測,進退。”

柳永點頭不語,思忖片時,低聲道:“此一字,主退不主進。”

傾城蹙眉道:“何以見得?”

柳永道:“水之一字,加一點為冰,步履維艱,減一點為六,順遂平安。由此可見,進一分前途難測,退一步海闊天空。”

傾城眸光一顫,低聲道:“流水隨風,瞬息萬向,又如何能看清何者為進,何者為退?”

柳永淡淡道:“進退由心,方為化境。”

傾城點頭不語,良久,擡頭問道:“柳先生,你可知,從這裏遣人送信去江南,可要多少時日?”

柳永道:“若是雇人從這裏走驛路,只怕要月餘。”

傾城思忖片時,忽然擡頭道:“柳先生,你方才說今夜要去許州,是麽?”

柳永點頭道:“不錯。老朽可有能為姑娘效勞之處麽?”

傾城道:“我少時會書寫一封信函,煩請先生替我送到許州石梁街。那裏有一家豢養禽鳥的店鋪,先生一去便知。不知先生可願意幫我?”

柳永道:“我舟行兩夜,後日便可到許州,舉手之勞,何足道哉……不過你不是本想送信到江南麽,怎地卻改為送到許州?”

傾城道:“我會將本函夾帶其中,那店鋪中人見我在附函中留言,便會用飛書替我送信江南,千裏之途,不日可達。”

柳永點頭道:“原來如此。征鴻遠信,盡付思量。只是不知這一封書函,能為姑娘了卻那進退之際的煩惱麽?”

傾城靜靜站起身來:“蘭舟催發處,何事苦淹留。與其望極春愁,歸思難收,終不如驀然回首……先生說是麽?”

晚風如訴,明月當空。

展昭將船泊在江灣僻靜之處,在船頭收拾妥當,穿艙回到船尾。

這一日周折,昏時方歸。晚飯後,他沐浴更衣,此時夜風臨身,只覺得精神一暢。

尾舷上暗影寂寂,羽翼俱收,竟是晨間那幾只白鷺不知何時追隨而至,停在舟上休憩。

展昭微微一笑:“這些白鷺來得遲了,未趕上晚間那一碟極品醉蝦。”

傾城在舢板上抱膝而坐,仰望天星,靜靜道:“你若喜歡,我明日便再做些。”

展昭在她身畔坐下:“你今晚似是悶悶不樂,可是還為早間的事情惱我不成?”

傾城不答。星輝淡淡,只映出她朦朧目光,卻辨不清她面上神情。

展昭亦隨她仰頭而望,悠悠道:“我們明日南下,待到了彭蠡,便可以去看看那楚辭中漁父鼓枻之處。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纓,百聞之下,終能一見。”

傾城忽然道:“只可惜世道艱難,志士俱隱,滄浪之水雖清,無人請纓,又有何用?”

展昭默然片時,靜靜道:“你想說什麽,但說無妨。”

傾城道:“你去了鎮上一日,歸來時卻一言不發,若是要說,難道不該自你而始麽?”

展昭低下頭來,緩緩問道:“你去了鎮上?”

傾城道:“我不過是到街上隨意走了一遭,所見所歷,絕不會有你今日精彩。”

展昭嘆息一聲:“我原想到,此事必然無法瞞過你……不錯,早間我到了魚市,便遇到幾個衙役,他們蠻橫無理,強要市集上的漁家去批販魚狀令。漁家們不從,俱都被他們羈押到鎮衙中,我亦跟了去。”

傾城淡淡道:“原來如此。他們有眼不識泰山,後來想必後悔不疊。”

展昭黯然一嘆:“不錯,我到了鎮衙,先與執印之人論理,他們卻全然不聽。我無奈之下表明身份,他們倒是吃了一驚,看在我的面上,不但放了那些漁家,還為他們俱都批了令狀。”

傾城深深呼吸一聲:“原來如此……那些漁家受你恩惠,想必今夜要焚香拜謝,將你奉為貴人了……”

她忽地轉頭望向展昭:“你今日因緣際會,幫了他們,那明日,後日,大後日,又有誰再去幫他們?那些令狀只有一旬之期,之後又該如何?”

展昭默然半晌:”你究竟想說什麽?”

傾城緩緩道:“我想說的,你一早便已清楚。”

展昭靜靜道:“你我歷盡千般,才得以今日同舟,你舍得放下,我卻舍不得……更何況,我既已掛冠而去,便不會再回頭。君子一言九鼎,如何能出爾反爾?”

傾城一字字道:“為新政,為百姓,為你自己,出爾反爾,棄舟歸岸,俱是值得!萬般雖苦,不改初衷,這才是我心中之你!”

展昭長嘆一聲,緩緩道:“在隱蒼渡時,我便說過,若回汴京,除非你與我一同回去。”

傾城搖頭道:“如今情勢,我又怎可能與你同歸?你回京覆職,包大人必是驚喜交加。你清譽無暇,依舊是凱旋重臣,而我世間非議,卻已是情奔之女……你強要我與你同行,又要我情何以堪?”

展昭苦笑道:“如此說來,我倒是作繭自縛了……”

見他立場依舊,傾城嘆息一聲,低聲道:“或許,你先回汴京,過些日子,等風聲漸靜,我再去與你相聚,如何?”

展昭搖頭,緩緩道:“你這話,縱是三歲孩童,也不會相信。”

傾城無奈,轉頭望向側舷。

雙絲纏網,一如此心,中有千千結。

她心中煩難,忍不住蹙眉道:“你為何如此固執?我是否與你同歸,又有何分別?你可還記得,當日那靜湖之畔,我便說過,等你回到汴京,官覆原職,娶妻生子,便會覺得,之前種種,不過是一場夢境罷了……”

她一語未盡,卻見展昭霍然起身,未等她回神,便已將她攔腰抱起,大步走進艙內。

傾城心中一驚,不知他此舉何意,惶然之中,只覺天旋地轉,已被展昭置於自己榻上。發間一松,卻是玉簪一滑而落,墜在榻間。

青絲如瀑,瞬間鋪了滿枕。展昭伸臂壓住她長發,令她動彈不得,俯身而視,眉心緊聚,怒意深重,沈聲道:“方才的話,你可敢再說一遍?”

傾城全身一顫,借著艙中燭光,只見他眸中滿是傷痛之色,心知自己方才任性一語,已是深深傷了他。

換吾心,為汝心,始知眷戀深。

她心內驀然一軟,眸中含淚,低聲道:“放我起來……我答應隨你回京便是。”

展昭緊緊盯住她,似在品味她話中真意幾許。他默然良久,終於長嘆一聲,放開了手臂。

傾城坐起身來,烏發楚楚,披散肩頭。方才掙紮之間,她腰間衣帶松卻,拂亂青衫。她嚙唇不語,輕理長發,忽覺滿心委屈,搖頭輕嘆一聲:“你如此強逼與我,待我回到開封府,第一件事便是要向包大人狀告你這欺淩之罪。”

展昭見她方才允諾與自己同回汴京,一時心中微緩,搖頭道:“包大人絕不會受理此告,公孫先生更是會勸你將狀紙一早撤回。”

傾城心中不解,轉頭問道:“這是為何?”

展昭微微一笑:“刑統卷二四鬥訟律有言,妻告夫,雖得實,徒二年。包大人和公孫先生才舍不得你因為告我此罪,反而自獲其刑。”

傾城本已氣息漸平,聽他此話不禁又深深蹙眉道:“胡言亂語,也不知羞。當年禦前大審,為證我們母女之緣,尚須天章閣尋畫,鬧了一場天翻地覆,如今你無憑無據,空言夫妻之名,我便不信,包大人和公孫先生能容你此說。”

展昭卻斂卻面上笑意,正色道:“莫說是在開封府大堂,便是在天下人面前,我也是如此說法,一般無二!”

他霍然轉頭,盯住傾城眸中,一字字道:“你我之間,天地為證,日月為盟,湛盧純均,俱為誓約!”

千載會雙鋒,一夕與卿盟。

傾城怔怔相望,心內似有無數話語,卻氣息一咽,再不能言。

展昭伸臂攬住她腰際,緩緩問道:“傾城,展昭此生,可有幸得你為妻麽?”

萬般懇切之下,此一問,竟是如此小心翼翼,只盼她點頭一允。

她身軀驀然一顫,靜淚潸然而下,低眉靠入他懷中。

展昭低聲問道:“你可答應了?”

傾城緩緩搖了搖頭:“我方才答應隨你回京,你得隴望蜀,卻是過猶不及。”

展昭嘆息一聲,自嘲一笑:“看來,若要說服你為此事點頭,尚沒有如此容易。”

傾城仰面向他淡淡一笑:“你與其為此耗費心思,倒不如去忙些正事。如今京中諸事必是千頭萬緒,等你回了開封府,便再不會有空為此煩心了。”

她重又低下頭去,靜靜靠在他心口處,任他一身暖意透衣而入。她本勞碌了一日未曾歇息,此時身畔靜謐溫煦,不由眼簾漸合,睡意暗生。

展昭輕撫她肩頭,忽地低聲道:“上一次你我如此相對,應該便是兩年前延州經略府中那夜,是麽?”

傾城面生微暈,依舊倚懷闔目,淡淡譏道:“你可是怕我允諾與你回京,卻又來故技重施麽?……展大人心思細密,顧慮果真不少……”

展昭緩緩搖頭,含笑道:“故技重施,是為不智,你熟讀兵書,自然不會行此下策……況且,今夜與那夜相較,情形已截然不同。”

傾城擡起頭來,倦意中星眸微啟:“有何不同?”

瞳光悠冉,徘徊了淡淡惺忪之意,令人綺思漫起,其意也消。

展昭緩緩收緊手臂,將她攬近身前。當年鴛夢,連日情絲,一時俱入心間。

她怎會知道,他近來每每獨坐船頭,直至夜深,並非為了織補漁網,而是擔心近她而眠,心念難抑。

他淡淡一笑,垂下眸光:“那夜我多有魯莽之處,難免沖撞了你,以你的脾氣,這兩年來想必一直耿耿於懷……現下我們既已決定回京,便不必再連夜去織那千針網了。今夕有暇,我正好鞠躬盡瘁,向你賠罪,如何?……說不定你便能就此諒我,答應我方才所求……”

她微微一怔,蹙起纖眉,忽然間解悟他語中之意,驀地張開雙眸,淡櫻浮滿頰間。

薄怒輕嗔,再掩不住無措羞顏。

湘簾垂,月華微,熏風醉。

白鷺羽光如雪,埋頸翅間,倚舷而睡,不理會舟下漣漪清淺,光影幽回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傾昭之間最甜美的一刻,送與諸君作為青年節禮物。

阿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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